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……</p>
于典海眯起眼睛，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个年轻的、二十一岁的青年。</p>
这青年腕上那块表就值主任医师一年的工资加绩效——这世上真正能炫富的人往往低调得很，尤其是秦渡还是他们圈子里做事最稳重的一个人。秦大公子还在读书，开的车应该是在他家车里挑的最普通的一款，而那款最普通的奥迪A8，于典海去年才买了下来。</p>
这种人，平时到底会面对什么诱惑呢？</p>
——他会不会辜负那种女孩全身心的依赖？</p>
阳光温暖，面对着那青年探究的眼神，于主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。</p>
“我不太清楚，”于典海叹了口气道：“秦先生，您在和她的沟通中慢慢发现吧。</p>
他想了想，还是轻声说：“之前的先例证明，如果能找到她的心结，并让她克服的话……我认为，一生不复发也是有可能的。”</p>
秦渡点了点头，也不再强求，捏着那个纸杯微微一晃，在阳光中将咖啡一饮而尽。</p>
“我也不是总喝现磨。”秦渡拿着空杯子，有点不好意思地说：“我中考之前经常和同学一起去门口超市买速溶，在水杯里一口气冲四包，泡的特别浓……那时候其实成绩也不太好，上课都不敢睡觉……算了。”</p>
于典海咧嘴一笑。</p>
秦渡又羞耻地说：“那时候年纪小，怕上不了高中，学习还挺努力的，就怕被我妈没收手机没收电脑没收机车……”</p>
于典海双手交叉，饶有趣味地回答：“想不到还有这种事，我还以为您一直挺顺的呢。”</p>
秦渡没听见这句话，十分ky地回忆往昔峥嵘：</p>
“然后后来十八岁之后经济独立，随便拿了个全国金牌，保送了。”</p>
于典海：“……”</p>
秦渡把纸杯扔进**桶，怅然道：“谢谢款待，我真的挺喜欢速溶咖啡。”</p>
于典海：“……？等等？”</p>
……</p>
-</p>
…………</p>
……</p>
于典海行医二十余年，手里经手过无数的病人。</p>
他大学时的，其他方向的同学已经见惯了生死。内外妇儿肿瘤神外——这些科室仿佛是把生生死死当成一件每日都会出现的常事来面对的。</p>
这些科室的医生被医闹折磨，被生死掌控，熟悉黄色的尸体袋，熟悉面对遗体时肃穆的鞠躬动作。这些医生与病人与病人家属打交道时，病人及其家属的情绪犹如刀刃一般外露，或是痛苦绝望，或是冷漠冷情。</p>
在精神科很少见到生死，可是却并不比他们缺少绝望。</p>
这里的患者所面对的，是一个漫长的、关于抛弃和不理解的人际关系。</p>
他们永远处在一个潜移默化的、被抛弃的状态之中。</p>
——真的不想哄了，明明身上没有毛病啊，他是不是只是在磨我？有家属临走时说。</p>
——他还是我所认识的那个人吗？有女孩迷茫地问，此后她再也没来过。</p>
‘矫情’，‘和他待在一起我也要疯了’……明明这些患者的苦痛不比任何人少，可是他们还是被时间以一个十分和缓的速度抛弃在了世界之外。</p>
于典海看到许星洲坐在外面的草坪上时，是下午的两点钟。</p>
“在做什么呀？”于典海靠过去，温和地问，“外面这么热，怎么不进屋待着？”</p>
那病人是个和他女儿岁数相仿的女孩。</p>
十九岁，是个如花一般的年纪，生得非常好看，笑起来有种绝望又辉煌的青春感。入院以来来探视的都是同学，她的室友来的非常频繁，可是更频繁的是一个上市公司董事长的儿子。</p>
她的父母从来没来过。</p>
他们怎么忍心呢，于典海有时看到她会很怅然，明明是个这么可爱的孩子。</p>
许星洲眉眼弯弯地回答：“于主任，我在等我师兄。”</p>
——果然。</p>
“进屋等嘛。”于典海劝道：“你师兄看到你晒黑了还要唠叨你。”</p>
许星洲想了想，灿烂地笑道：“可是他挺喜欢我等他回来的！放心啦，他和我说，他两点多就回来啦。”</p>
于典海就不再劝。</p>
于主任回自己办公室待着。他的办公室灰蒙蒙的窗户能看见那片草坪，外头大叶冬青绽开花朵，梧桐荫凉如盖，许星洲坐在草坪上，风一吹，金黄蒲公英散了漫天。</p>
他那天下午很忙，晚上估计也会走得晚，他先是例行查房，又是被叫上去会诊，F大附院有个很棘手的病例，一群德高望重老医生都聚在一处，于主任在会诊的间隙，又好奇地往下看了一眼。</p>
那时候已经下午三点了，天气还挺热的。</p>
许星洲还是孤零零地坐在长凳上，她穿着人字拖和小短裤，看上去有一点可怜。</p>
……说起来，于主任想，之前通知过秦公子，下个周就可以出院了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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既然可以出院了，松懈片刻也是正常的。</p>
于主任会诊时和二科与他死活不对头的邢主任撕了个不可开交，互相侮辱了一通学术水平和近期发表的期刊，最终于主任以一篇SCI二区对战一堆中文核心，完胜，得意洋洋地下了楼。</p>
那时候已经四点多了，于主任回了办公室，又忍不住朝外看了一眼——看看太子爷来了没有，他家妞是不是还在外面。</p>
——答案是，没来。</p>
许星洲还是坐在外面，盘着腿坐在长凳上，一头长发披在脑后。</p>
匡护士翘班陪着她，世间现出一丝璀璨的红色，匡护士似乎还去买了零食，陪她一起等那个说好会在两点时来的男人。两个人笑笑闹闹的。</p>
于主任突然想起自己，在三十年前，他们的学生时代——那时候，他有没有让自己的妻子这样等过呢？</p>
于主任走出办公室时，那个带教老师正在到处找人，于主任没如实告诉她，说那个来见习的匡护士又翘了班。</p>
“没见到。”于主任驾轻就熟地撒谎：“匡护士？兴许去档案科学习去了吧。”</p>
让匡护士多陪小姑娘坐一会儿得了，于主任心想。</p>
毕竟一个那样的小姑娘等一个爽约的男人，该有多难过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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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点时，太子爷还没来。</p>
病区里开始配给晚饭。匡护士很有自知之明地回来帮忙，于主任出门时匡护士正在带教老师面前跪着认错。</p>
于主任拿了饭卡去食堂打饭，在去食堂的路上又有点惦记小病人有没有饭吃，准备过去看看：如果她一个人坐在那里的话，就顺便带去员工餐厅喂一顿。</p>
这位太子爷怎么能还不来呢？</p>
于主任又觉得气愤，从许星洲等他到现在，这都过去了三个多小时，太阳都要落山了。</p>
他推开住院楼的大门。</p>
门外阳光金红，映着火焰般的草坪，云层火烧火燎，犹如燃烧的睡莲。</p>
小病人还是坐在外面，只不过现在是坐在树荫里。隔壁病室那个狂躁症民谣歌手在手舞足蹈，那个焦虑障碍的高中生头上顶了一片树叶，不知在演什么。于主任看了一会儿，稍微放心了一点。</p>
……</p>
他吃完饭回来时，许星洲抱着个吉他，身边已经围了一大圈人。</p>
那群人里有她同病室的邓奶奶，有拿着橡皮球的24号床，有隔壁病室的一大家子，病人家属也聚在那里，还有少许刚吃完饭的年轻医护，将她簇拥在最中间。</p>
夕阳西下，万物燃烧，小病人抱着吉他弹曲子，弹的是张卫健的《身体健康》。</p>
于主任对这首歌熟悉得很，不如说每个从非典年代走来的每个医务工作者都听过这首歌。是张卫健为那个年代唱的——病人在病床上听着落下泪来，医生护士们在医院走廊里听着这首歌绝望地哭出声，而于主任在F大读本科时的上铺的哥们，就永远停留在了那个年代。</p>
